園中傳來落葉碎裂的聲音，她放下帕子走出去，見滿地金黃的杏葉上負手站著一人，二十出頭的模樣，清風利落地裁剪出英氣逼人的側臉，烏色的眼眸看著那人微微發亮，但又很快回歸沈寂。

“少莊主連日奔波肯定累了，不如先去歇息吧。”

被輕柔的語調拉回了神，葉英轉身見一抹娉婷的倩影立在一旁。靜姝已到豆蔻之年，過了某個時間忽然就從當初的小人兒蹭蹭長到了及肩的位置，再不是那個需要低頭才能看見的小丫頭了。

迎著他滿是憊色的面容，靜姝眼底劃過一絲心疼，忍不住又道了一句：“快去歇息吧。”

“好。”神色微緩，見她催促的模樣，葉英無奈地搖了搖頭，“這些年你倒是會替蘭姨管我了。”

靜姝抿唇不語，目送著那一襲挺拔的黃衣朝臥房走去，擡頭朝他方才出神的地方望了望，只見枯黃杏葉隨蕭索秋風搖搖墜落，思及葉英神情，秀眉微凝，只怕是婧衣小姐的病情難治。

三位聖手神醫拼盡一身醫術，終於將葉大小姐的性命暫時保了下來，只是她天生三陰逆脈，保得了一時，保不了一世。也幸好她生在藏劍山莊，各種名貴丹藥每日不斷，盛神針更是受邀留在莊內隔月為葉婧衣孤針度脈。

每逢葉婧衣過針之日，葉英都會去她身邊陪伴。靜姝有次跟在葉英身後去看過，她雖不知尋常嬰孩該是如何，卻也見被奶娘抱在懷裏的那個小女孩兒渾身透著病態的蒼白，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。

靜姝在屋外候著，裏頭傳出來的聲音卻聽得一清二楚。葉英少有說話那般溫柔的時候，其他幾個弟弟也是想盡辦法哄著哭鬧不止的幼妹。

細密的眼睫微微揚起，看著遠方碧波平靜的西湖出神，等到葉英出來，靜姝才發現自己竟一動不動站了那麽久，見那身黃衣下了臺階，她微微活動發麻的雙腿，小跑幾步跟了上去。

時至深秋，藏劍山莊滿地金黃，一前一後兩道人影沿著朱紅色的長廊緩緩朝落梅居的方向走。半空中落下一片與落葉不同的淡黃，靜姝伸出手，檐上一團黃影隨即扇動著翅膀落在她的手背上。

烏色的眼低垂，輕撫它日漸褪色的羽翼，靜姝捧著笨笨擡頭，見身前的人不知何時也駐足停下了，只望著山莊各處寂寥的秋色，她抿抿唇，開口道：“少莊主不必擔心，天下之大，定有解救婧衣小姐的方法。”

“若是能根治最好，若是不能……我也希望她少受些痛苦。”葉英垂眸輕輕一嘆，那麽小的一個孩子卻要承受金針渡穴的痛苦，身為兄長，他豈有不心疼的道理。

“有如此疼愛她的兄長，婧衣小姐必定是幸運的。”靜姝低頭看著掌心蜷縮的黃影，似是從它顫栗起伏的心跳中察覺到脆弱易失的生命，指尖有片刻的顫抖。

這年年關的時候，西湖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。藏劍山莊同往常一樣熱鬧，葉孟秋帶著一大家子在樓外樓吃團圓飯，下人們自然是被叫去忙活了。

等到顧心蘭做完差事回來，卻發現靜姝不在房內，四下找了一圈，平常待的書房也沒有人影，問過門前的侍衛才道靜姝留了口信出去了，至於去哪兒卻沒說，只是讓顧心蘭不必擔心。

正是家家戶戶歡鬧的時候，爆竹和人聲的喧囂到了夜風陣陣的西湖便安靜了下來，一個纖細的人影手裏捧著什麽慢慢踩過銀色的雪地，在環湖的小路上留下兩行前行的腳印。

寒風打碎了從天而降的雪花，靜姝沒有打傘，細碎的雪片夾在一頭烏黑的發絲裏，隨著她一路走去。掌心裏趴著的東西微微動了動，半闔的眼映著滿天落雪，發出幾聲幹啞的嘶鳴。

“西湖邊的雪，是不是比莊子裏看起來的要漂亮？”視線隨著夜空中灑落的銀白一點一點沈入湖水，深沈的湖底像是有個漩渦，吞噬著所有的光，幽幽地嘆了口氣，“你若是走了，以後便沒人同我說話了。”

枯瘦的爪子在掌心輕輕一撓，綿軟無力，靜姝捧著它坐了下來，輕聲道：“我就是在這湖邊被娘親撿到的，我們可是好姐弟，這個地方總得帶你來一次。”

溫涼的指尖細細沿著鳥羽的紋路輕撫，當初呆頭呆腦的小笨鳥也到了飛不動的年齡，叫聲一日比一日嘶啞。尋常小鳥的壽命不過幾載，靜姝見它整日收起雙翅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，便知它也許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。

遠處寂靜的街道上忽然走來兩人，兩身華貴大氣的黃衣在冬夜雪地裏尤有一番光彩，“大哥，方才去看婧衣時盛先生同我說婧衣的情況已經穩定了不少，若是細心調養，過針的次數便可少些了。”

葉英心思停頓，亦有幾分欣喜，“好。”

兩人正是出門散步的葉英和葉暉，葉家一大家子長幼參差不齊，葉英已過弱冠之年，在劍冢閉關之時習慣了安靜的氣氛，所以在看過幼妹後便信步離莊。葉暉有些不放心，也跟著出來了。

今天是家家團圓的日子，西湖邊鮮少有人，加之眼下還落著雪，更是夜深人靜。兩人沿著西湖前行，不多時便發現他們走過的人已經有人經過。

“是誰這麽好雅興，這種時候來游湖？”葉暉驚訝地看著地上一路延伸的腳印，看這大小，應該是女子，且是獨自一人。

葉英眸色微動，沿著湖岸往前看去，百步之內的風吹草動隨即入耳。

“你可還有想去的地方？”輕柔的嗓音似夜風低吟。

綿軟的翅膀頂開蓋在身上的帕子，小小的身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，烏黑的眸子泛著炯炯神光，尖細的鳥喙微微張開，對著夜風嘶鳴一聲，忽然抖著翅膀飛離靜姝的掌心。明黃的光影在寒涼的湖面上一掠而過，盤旋著飛上半空，嘶啞的喉嚨硬是闖出一聲當年的嘹亮來。

“……笨。”夜風將激起的漣漪一層層推到腳邊，望著那一頭栽進湖水不見的鳥兒，薄薄的水光在眼眶裏打轉，靜姝掀了掀顫抖的唇，“這樣你就回不來了。”

“大哥，那是不是經常在你書房裏的……”葉暉遠遠地似是認出了靜姝的側影，轉過頭卻見葉英有些黯淡的神色。

靜姝沒讓顧心蘭擔心太久，半個時辰後就回了落梅居，問及去了何處，她只說是去湖邊散步。顧心蘭瞥見她發白的臉色，以為是受了涼，便哄她喝了點熱水睡下。

自這一夜後靜姝便沈默了不少，雖然以往話也不多，但那雙眼至少是有靈氣的，如今不僅話少了，還常常望著枝頭的空處發呆，一雙唇若是沒人問話便始終緊閉著。顧心蘭為此有些發愁，總是想著法子讓她開心一些，但靜姝看得清楚，知道顧心蘭是在哄她，應下了卻沒往心裏去。

笨笨是只有靈氣的鳥，待在靜姝身邊久了更加靈性十足，能聽得懂人說的話。七年裏它一直陪在靜姝身邊，她的所有悄悄話都會對著這只鳥兒說，沒了它，一夜之間生命裏便少了很重要的東西。

一盞熱茶輕輕放到案前，素白的手指隨即撤了回去，葉英擡頭看向立在旁邊的婷婷少女，後者見他望來便低聲道了句：“少莊主請用茶。”

“嗯。”

微微一彎腰，靜姝抱著盤子便走了出去。

“靜姝。”身後傳來輕喚，她止住腳步回身望去。

葉英見她眉低目斂的模樣，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，卻不知該如何安慰，沈吟片刻才淡淡道：“過幾日我要去揚州替父親談一樁生意，你……可願同去？”

烏色的眸子微微睜大，似是不解。

“此行路途不遠，幾日便可來回，同行只有我與二弟，並無旁人。”葉英並沒有解釋緣由，只是望進那雙寂靜的眸子，“你若是想，我同蘭姨知會一聲。”

靜姝從未離開過西湖，外界如何只在別人閑談和書中文字上有所了解，顧心蘭打點完靜姝的行李瞥見她淡淡的眸色，心中直嘆這孩子的心事太重。

山莊門口，葉暉正在聽管事轉述葉孟秋交代的話，忽然瞥見跟在葉英背後出來的還有一抹水色窈窕的倩影。他自認為是個粗人，出門不慣帶丫鬟隨從，印象中大哥也是不拘小節一切從簡，此番看到葉英突然帶了個人心中頓時驚愕不已。

然沒等葉暉露出心中的疑惑，葉英那平靜的目光就掃了過來，他只好將到了嘴邊的話咽回去。

去揚州走的是水路，靜姝頭一回坐船，水波搖晃，她抱膝蹲坐在船頭不敢動，烏色的眸子時而望著天邊時而望著兩側流水，淡漠的表情還是和落梅居裏一樣沒什麽變化。

葉家兄弟在船艙裏看著外頭坐著的靜姝，葉暉剛想開口詢問又被葉英制止了，心中頓覺無言，他實在想不通大哥帶這小姑娘出來幹嘛來了，當著面還不讓問。

靜姝望著水天相接的地方許久，直到眼睛下意識一眨才覺得有些發酸，兩旁的景色不見得有多大起伏，千篇一律的綠水青山，卻已不見西湖風光。

葉暉去了船尾同船夫交談，只有葉英一人在艙內閉目坐著，烏眸輕晃，靜姝小心地挪著步子，靠了過去。

待到那抹水色湊至身旁，葉英才微微擡起一絲眼縫，他原想著帶靜姝出門散心，卻忘了她問明會不會坐船，聽到靜姝小小地舒了一口氣，便問：“可有不適？”

“還好，謝少莊主關心。”

見白皙的小臉並無驚慌的神色，葉英放下心了，她這段時間一直心情不好，旁人或許有兩句安慰但她卻沒放在心上，只能假借這樣的方式讓她換個心情，“若有不適，便與我說。”

正在船尾同船夫攀談的葉暉瞥見艙內挨著葉英坐下的靜姝，心中連連稱奇，除去幾個自家兄弟無人敢同素來冷面的大哥親近，他也少見葉英對旁人如此和善。不過一想這姑娘是打小就在葉英身邊待著又是顧心蘭的女兒，想來關系不一般些也合情合理。

一葉輕舟順流而下，沿途風景一般無二，水波搖曳，靜姝靠在艙內漸覺困意上湧，不多時便睡去。醒時外面天色已晚，迷迷糊糊只聽前方人聲鼎沸，好不熱鬧。

“醒了？”

耳畔墜落的聲音讓她心頭一跳，沈重的眼皮忽然就揚了起來，入目所見，葉暉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在對面，視野卻有些傾斜。靜姝坐直了身子才發現自己居然靠在葉英肩上，臉色閃過一絲不自然，“少莊主，我……”

“無妨。”葉英斂眸，平靜地望著遠方燈火通明，“我們到揚州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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